水宿烟雨寒

2020目指《寒雨连江》!

【江风云暮】章二•初平年少 03

孙策不是能赋闲的人。隆冬时节水路未开他便已经将舒城内外转了通透,又向周瑜借坐骑偶尔往返于庐江地界之内。再后来,周瑜索性借他许多车马由他出入庐江自由来去了。周瑜知道孙策擅交,也知道他想再会陆康,但总劝他押后再说——孙坚解围宜春的恩情陆康显然是不放在眼里的,而今又在国丧期间,陆康有无数理由谢客,在这个时候自讨没趣倒不如多游走周边。

江淮一带名杰之士的数量很是蔚为可观。

权衡之下,孙策便毫不犹豫地将陆康抛于脑后了。

庐江太守么,日日擦肩而过,晚些时候再见也无碍。

孙策可以暂时将陆康搁置不顾,周瑜却不能全然不理会这位明府君。

送走孙策一行浩浩荡荡的人马,周瑜便又忙碌起来。春日将至,郊祭、垦荒、复耕、清渠、储水、开渔,林林总总的事汇总到周瑜手边繁杂得让他眼前发黑。而这还不算完,农忙前各郡县的官吏巡访、兵员更替、兑换钱粮军饷等等更是要周氏亲自过问。陆康露面的时候不多,但每次周瑜见他总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陆氏家学渊源门风刚烈,陆康更是其中的佼佼者,要在他面前丝毫无损周氏门楣,于十五六岁的周瑜而言实在是件累死人的差事。

比之幼时的偶像早逝的兄长,周瑜如今学识也算得上渊博见识当然也增长不少,可到了陆康面前仍旧甩不脱一身稚气,万幸他礼数齐备进退得宜,除了话少之外,倒还没有出现过什么错漏。

少说少错。

只是每每见了陆康回来,周瑜便一副学艺不精的失落样子钻进书堆,天长日久,憋在心里的苦闷慢慢跑到了脸上。

旁人看不出究竟,却瞒不过他的生身母亲。

“复耕开渔都告一段落,又没其他要紧事务,若实在憋闷,便出去走走。”周瑜照例问候母亲的某一日,素来寡言少语的母亲这样对他说。

周瑜腼腆笑起来,“看得出吗?”

他母亲也笑,“旁人看不出,母亲怎会看不出儿子心里烦闷。最近确实太过辛苦,掌家又非一时一日便能得心应手的事情,趁最近闲适些出去走走也好。孙策最近不是在徐州访友?准备车驾去与他同游如何?”

周瑜愣了愣,“孙策?徐州?”

“大抵在盱眙下邳一带。破虏将军曾于徐州三县历任县丞,孙策交友,也大多在这三县之中吧?”

“确实如此,但……母亲怎么会知道伯符现在徐州?”

孙策借用周家车马出游不是秘密,每日往复来去也都被整个舒城的百姓看在眼里。但是离开舒城之后会去往哪里,连周瑜都不经常过问,只有登门探望吴氏和几名幼子的时候会无意间说起。周瑜母亲孀居于室多年,自然不会留心打探这些消息。

她居然会知道孙策现在徐州,又劝周瑜先放下家事驱车前往,实在令人有几分疑惑。

面对儿子的疑问,周异夫人只道:“准备车驾尽早启程吧,去了你自然知道。”

“是。”

既有母命在身,周瑜简单安排了内外事务,又与周晖遗孀多番嘱托,只两日之后便启程东赴徐州。

徐州,下邳郡。

下邳哀王刘宜死后再无下邳国,但下邳郡仍在。周瑜和孙策曾居住过的旧宅也还在,只不过换了主人。陶谦为抵御黄巾太平道,任下邳相笮融督广陵、彭城,在徐州境内大肆兴佛,昔日周氏的旧居,已然被改建成为佛寺。

拜兴佛所赐,徐州确实少受黄巾残兵骚扰,再加之屯田颇有成效,徐州治下非常富庶喜人。

一路行来,看到的都是一派安乐祥和景象。

周瑜入城还未得先行安置住所的人马回报,已经被孙策找到。破虏将军长子在徐州显然如鱼得水,非但轻裘宝马,身边还伴着不少知名之士。他们这样浩浩荡荡驭马行来,与徐州境内随处可见的僧侣女尼相较,嚣张跋扈得令人侧目。

“来得也忒晚,我几乎要差人回庐江接你。”孙策一面说一面要他上马。周瑜惯乘的良驹借给了孙策,而今孙策还他一匹更加高壮的大宛马,“也是借给你的,稍后要还给人家。”

周瑜安坐马背,抚一把长长的鬃毛,“何处借来如此良驹?”

孙策笑,“稍后你就知道了。”

一行人驭马缓行,周瑜与孙策泯入人群中,马蹄声挤满整条街道。周瑜问:“我母亲怎么会知晓你的行踪所在?还要我到徐州来找你。”

“稍后你就知道。”

周瑜蹙眉,“孙策。”

孙策却比起食指,“嘘——就到了。”

夹杂在人群之中,孙策引周瑜前往下邳县城郊很不起眼的一处民宅,跟从周瑜同至下邳的车马远远吊在后面。孙策下马推开大门,周瑜紧随其后,迈入这处堪称简陋的宅院。更多车驾都候在门外,孙策道:“你们先叙旧,晚些时候我再来。”

周瑜有些茫然点头,看孙策遥遥问候内室一声便转身离开。

重新迈向内室时周瑜脚步还有几分犹豫,但很快,他见棉帘翻动,有人步出房舍在薄暮的天色中打理仪容,而后施施然向他走来。周瑜脚步一时凝滞,须臾后突然狂奔而前,扑跪在那人膝下。

那人的手便按在周瑜肩头,安慰般拍了拍,几乎拍出周瑜的眼泪来。

周瑜的父亲周异有一兄。

名尚。

“伯父……”

“听说公辉去后惟你一力支撑周氏。这份担子于一个十五六的孩子,确实太重了。”周尚道。

周瑜阖眼倚在伯父身前,默然。

在下邳稍事休整,周瑜便迎了周尚启程返回庐江。又过数日,孙策才气势汹汹冲回舒城。彼时已是春日,远山正待返青,城内外桃花竞相开放,粉白相连如云朵般绵延而去,夹着黄土垫平的地面铺出一条通天之路。

周瑜就在这样的路上,驭马仗剑迎接东游归来的孙策。

“无事一身轻了?”孙策仍旧气势汹汹的,扬起眉毛问。

周瑜点头轻笑,而后又摇头,“算不得无事一身轻,但至少周氏不再只我一人勉力支撑。倒是兄长这么大的火气,莫非回程路上遭遇什么?”

孙策咬牙切齿,“陶谦……罢了,不提他。我母亲弟弟都还好吗?”

“阿匡近日有些咳,大抵是换季的时症,已经请人医治。其他一切安好,兄长尽可以放心。”

“有你照料万般周全,我哪里还需要不放心。”

“……兄长过誉了。”

“既然你亲自来接,可见已经设了家宴等我赴席?”如此问着,孙策已然收紧了缰绳。

周瑜笑,“自然。”话音未落马蹄声骤然响起,拖着马车叮当的铜铃声,一路绝尘而去。

周瑜不再过问孙策在徐州的遭遇,孙策也不多话于周尚长久的不知所踪后突然现身下邳。庐江的春日祥和依旧,桃花繁盛似海。比起冬日酷寒,策马共游其间的两个少年让舒城初平元年的春天格外温暖。

庐江郡内宁静如前,庐江以外则战乱如前。

董卓挟皇帝西迁,关东联军不欢而散。化为焦土的洛阳城远在天边,家书中孙坚竭尽所能匡扶宗庙,而孙策只能在气闷的时候拎起二弟。

“你为什么还不足十岁?”

躺着也中枪的小小孙权一脸茫然。

他年幼稚嫩,无比天真,自然不知道自家兄长突然的狂躁来源哪里。

孙策原本是作为救兵被周瑜搬来舒城的,如今周尚回归庐江替周瑜扛起大半家事,自然不再非常需要这位救兵。而孙坚此时却正在北方战场征伐不停,比之留在舒城单纯寄居,孙策自然更想北上去帮扶父亲。

只可惜,他的连番投信请战,都被孙坚以“权儿未足十岁”拒了回来。

于是孙策每日看着弟弟的眼神就格外残暴。

“你为何就不能快点长大?”孙策问。

孙权快要哭出来,“权儿明年便九岁了……”

万幸他的长兄并未纠结更久,照理揉捏他一通便牵马出门去。除去抱怨弟弟成长太慢,孙策还有太多事情可做,比如:拜访陆康。

这件自他搬来舒城便一直惦记的事,因为周氏情状始终不稳、周瑜多番劝阻才没能成行。那时周氏摇摇欲坠,孙坚起兵北上一事也无甚进展,孙策为免周瑜夹在其中左右为难才听从他劝阻。而今周尚既已回来主事,孙坚又在乌合而聚的联军中异军突起济助国都,孙策前去拜访陆康,自然也不再是什么令周氏左右为难的窘事。

孙策离家不久,周瑜的座驾又出现在院落门前。

受命照料孙策一家的从人连忙迎来,告知孙策已然出门的事情。

“伯符兄不在?”

从人答道:“用过早饭他便往太守府上去了。”

听见这答案周瑜脸上一僵,“忠义将军不会见他。”

虽说孙坚应求率兵解宜春之围救了陆氏族子是事实,但他越界征讨已多次为人诟病。再加之陆康生性刻板以义烈著称,绝不会喜欢孙坚轻狡侠气的做派。看之前宜春解围后他身为陆氏宗主都不曾向孙坚道谢便知道,陆季宁不喜欢侠匪出身的破虏将军,也不打算与这样的破虏将军有过多纠葛。即便现下孙破虏已经不再是从前只靠刀头舔血平步青云的战将,陆康对这一家的印象恐怕也不会改观。孙策的脾性又与其父同出一辙,前阵子频繁往返徐、扬两州在淮泗间声名远扬颇遭陶谦忌讳,今日贸然去登陆康太守府的大门,轻则见不到陆康只有从人以礼相待,重则……

自周尚回到舒城之后,周瑜第一次紧紧皱起眉峰。

“立刻拿上我的名帖到太守府,请将军公子陆俊明日傍晚时分至西汤池瞰亭赴宴。见到孙郎便请他尽快回来,就说我约他湖上泛舟,已经先到三江渡等候。无论如何,尽快将孙策从太守府请回来。”

从人转身便去。周瑜目送他行远,低低一叹。这下他恐怕要想个能够立竿见影的法子来劝慰火冒三丈的孙伯符了。

就如周瑜所料,孙策虽然不至被人拒之门外,但此行并未见到陆康,受命来招待他的是陆康属下一主簿。孙坚做过郡守,孙策知道主簿在郡守府中究竟多重的分量。陆康此举于孙策而言,与给他吃闭门羹并没多少差别。

于是孙策奔赴三江渡赴约时,比从徐州回来那日更加气势汹汹。

周瑜不自觉退避几步,笑脸迎人,“兄长,瑜备了一叶扁舟,不知是否有幸能邀兄长同游?”

孙策尚在火冒三丈,瞧他满面笑容又不好迁怒,只得恶狠狠瞟周瑜一眼,越过他走到水边石阶坐下。

三江渡是出入舒城最大的一处渡口,天河、龙河、滑水河三流在此相交,多年来水流冲刷山坳,积出一片十分秀美的湖面。遥望去山中有湖,湖心有岛,虽比不上长江洞庭烟波浩瀚一望无际,但地势开阔波光连天,再加之春景繁盛远山浓碧,美不胜收。

只可惜美景当前,刚刚又受一场冷遇的孙策却全然高兴不起来。

先有陶谦,后有陆康,孙策即便知道是因为自家门庭单薄、自己游走江淮太过显眼,也很难平心静气接受这两次不公对待。

他的骄矜傲气渗透骨髓,随意招惹不得。

周瑜矮身坐在他近旁,低声问:“兄长何来这么大的脾气?”

孙策转头瞪他。

“你会不知道?”

从人到太守府时孙策正与陆康的主簿面面相觑,主簿虽然有心以礼待客,奈何这位小客人满腹怒火并不赏脸。若非来送消息的周氏从人及时将这一触即发的情势化解,现在周瑜要面对的便不仅仅是孙策怒火中烧的眼神。

“瑜虽然猜到大概,但总觉这并不值得兄长如此大动肝火。”周瑜说道,仍旧是一副笑脸眉眼弯弯,“兄长是周氏嗣子的至亲好友,名扬江表;而破虏将军声势正盛,又有救扶宗庙之功。无论于公于私,庐江上下都该以上宾之礼款待兄长。即使今日有所错漏,也该体谅陆明府老迈固执招待不周。兄长大度宽容也就罢了,这样怒极攻心,实在有违盛名。”

孙策眼睛瞪得更大,“你……”

“我说的可有错?”

话音方落,有从人匆匆奔来秉道:“郡守大公子陆俊来访。”闻言周瑜赶忙起身相迎,孙策落后几步,冷冷看着树丛后步出的陆康长子。

三江渡虽不是什么荒郊野外,但有哪位太守嫡子、将军之后会访友访到这种地方来?

陆俊与周瑜寒暄几句,不知又说了些什么,周瑜引着他朝孙策走来。

陆俊在庐江内外素有贤名,只因早年伤病缠身一直赋闲至今。他虽与周瑜同辈,却大周瑜二十余岁,就连他的长子陆尚都要比周瑜虚长几年。于陆俊面前,素有稳重美誉的周瑜都成了生涩稚子,笑眯眯地将孙策介绍给他。

“俊兄不常露面,伯符还没见过。”周瑜说。

孙策点头,向陆俊一礼。

陆俊还礼笑道:“早闻乌程侯破虏将军之子英达夙成,少年豪杰,寄居舒城却始终未能得见。今日看来果然不负盛名。”说着,引从人送来几只木椟,里面多是木器、笔墨、绢帛等物,显然是提早准备好的见面礼。陆俊道:“孙氏公子亲往拜见,却逢家父身体不适未能见客,实在有失礼数。这些便算是陆氏对公子的歉意,还请海涵。”

孙策翘起嘴角,似笑非笑,“世兄言重了。”

陆俊又转向周瑜,“难得公瑾盛情相邀,可惜如今水边风凉,愚兄身体耐受不住,还是改日到府中打扰吧。”

周瑜淡然一笑接受他的婉拒。

办完两件事,陆俊不多逗留,道别后便转身离去。孙策在后哼了声,“倒是比他老爹会办事。”

“瑜以为兄长会斥他虚伪。”周瑜佯装出一脸惊讶,“俊兄与其父行为大相径庭,必然是害怕兄长动怒质询他家。兄长为人耿直,当锱铢必较,拉住他问个清楚明白。”

孙策又瞪起眼。

“方才你可不是这么说我的。”

“是吗?”

孙策复哼两声,“况且你当我看不出他是因何才来么?少爷大人大量没有戳穿你罢了。”

这季节虽然气候温暖,水边却寒风罡烈十分伤人。周瑜既然知道陆俊身体羸弱,怎么可能去邀他到水边活动。如此不正常的邀约,陆俊稍加询问自然知道周瑜请他是假,借机拉孙策离开太守府才是真的。陆俊聪慧贤德,一想便知周瑜有意缓和孙策与陆家的关系,自然会备好礼物跑来“访”友。

既然被戳穿了,周瑜也不再遮掩,施一礼而后轻笑,“如此便多谢兄长成全。虽然水面罡风猛烈,兄长的身体当是没有大碍的。船工已等候良久,兄长可愿意赏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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