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宿烟雨寒

2020目指《寒雨连江》!

【江风云暮】章二•初平年少 04

说笑间两人上船。

周瑜备的果然是条小船,只有一从人在船尾摇橹。湖面上罡风正凉,还夹着水汽,孙策先是诧异看着上船后径直躺入船底的周瑜,被湖上大风糊了满脸湿漉漉后,果断也伸展四肢与周家少爷并肩挤在一起。他眼前有苍穹辽阔浮云徐徐而行,耳边则是行船时潺潺不断的波浪声响,片刻后孙策像猫儿似的眯起眼,舒服。

“兄长对这安排可还满意?”周瑜问。

孙策继续眯着眼,嗅了嗅空气中清冽得让人精神一震的湖水味道,点头道:“值得嘉奖。”

周瑜便向他摊开了手心,“奖在何处?”

孙策讶异,“你尽地主之谊,居然还真的与我要嘉奖?”

“此番安排虽只为尽地主之谊,但兄长既已开口,瑜哪有弃此嘉奖不受之理。”说话间周瑜又把手心往他面前伸了伸,“言而无信要遭人耻笑的,快些拿来。”

孙策翻身而起在他手心抽了一记,“奖你一巴掌!”

周瑜撇嘴算是收下这份“嘉奖”,抱怨道:“兄长实在小气,不过看在你客居庐江份上,我便忍了。”

孙策咧嘴再欺近,“莫要嫌少,多二三十巴掌少爷都给得起。”

周瑜瞪眼,“兄长在家里也这般欺负弟妹们吗?”

“若这样也算欺负,他们便该烧高香了。”孙策说。孙坚膝下子女颇丰,孙策这个长兄自然也肩负起了协助母亲管教弟妹的重任。他的管教方式是对是错暂且不论,但至少由周瑜看来,孙策的长兄地位坚不可摧,自然也没少凌虐下面几个弟弟,否则也不会周瑜每次登门都被孙权孙俨糊满双腿。

周瑜感叹:“有兄如此,何其不幸。”

“他们天生在我家没得选,你有得选还不是跟我凑到一船上?”

“这个嘛……”周瑜眨眨眼,“大抵是各人口味不同所致。兄长的气消了?”

听他如此一问,孙策又躺回船底去。听耳边水声潺潺,自在之极。孙策道:“既然你亲自出面,陆俊也道过歉,我再计较这事未免过于小气。更何况我知道陆康不愿见我,只是没想到今时今日他仍旧不肯见我。忠义双全,大汉的栋梁之臣,哈!”

他去求见陆康的契机之一便是孙坚援救洛阳宗庙,那些被大火付之一炬的宫殿器物,无一不是大汉近四百年的荣耀积淀。陆康身为汉臣,即使一直以来再怎么瞧不起孙氏出身鄙薄行事轻狡匪气,至少也该给现在的孙坚几分颜面。

除非他眼中只有庐江,早已经没有泱泱大汉。

周瑜的脸色变了变,低声道:“汉室失治,各地军阀拥兵自重,阳奉阴违者众多,纵陆氏如此……也非特例。”

“这时又没人来教导他何为忠义了。”孙策说。

周瑜苦笑两声,“除非庐江太守之位易主。”汉室这般弊病不少,自高祖立汉便一代代传承下来:诸侯王于封地自治,将帅各自拥兵。平宁盛世还好,如今战事频传中原大乱,能够踞守一方的官员将领自然以避战为名各自为政,陆康只是万千中之一,而已。

“说起来你家在舒城也是只手遮天,怎么就放任他坐大?”

“我家……”周瑜踌躇,半晌也没说出所以然来。

周氏在舒城确实只手遮天,堪称坐拥一方水土,但百余年来周氏族子时常离乡出仕,留在庐江经营的不在多数。到周瑜这一代又人丁单薄,于军于政全然不能与精心钻营近十载的陆氏相比。若只是舒城一地,周氏或许能胜陆氏一筹,但涉及整个庐江郡,便不是那么容易判别的事情了。

更何况陆康于任上并无半点错漏,与庐江郡内大家族也都相安无事,周瑜全然没有必要去找他的麻烦。两厢内耗,只会给外人可乘之机。

“陆氏没有半点对不起我,且即使换了人做庐江太守,情状也未必就能好些。兄长莫再胡思乱想。”周瑜生硬地将话题转开,“盛夏将至,兄长是否要将家人迁来水边避暑?”

话题转得实在生硬,孙策静默许久才道:“在长沙时也曾迁居水边避暑,结果那两个打架掉进湖里差点淹死,公瑾还是饶过我母亲吧。”他一提,周瑜便想起孙家两个半大的弟弟虽然与周峻年纪相仿,脾性却天上地下,若迁至水边确实太过危险,便避过这项不再提。

他又想找些什么话说,孙策却捏住了他方才转移话题的生硬,问道:“我刚刚是否提到你伤心事了?”

周瑜一愣,旋即咬牙切齿,“既然知道便别再提了!”

“我又没说什么。”

“你还想说些什么?”

“冬日才帮你治好这毛病,现在又犯起来。”

“还说!”

吵着吵着便要打闹起来,一叶扁舟在湖面上往复摇动几欲倾覆,船工忙喊:“两位少爷别打了,当心翻船。”

“翻船也先丢孙伯符下去!”

“周公瑾便如此待客,天气尚未转暖,湖水冷着呢!”

“冬天时候你也跳过洞庭湖,别以为少爷不知道。”

“再在信里写得巨细靡遗给你看少爷便不姓孙!”

……

打打闹闹,盛夏将至。

 

(提示:水秋千的正式出现是在《东京梦华录》里,皇家玩的东西,之前并没有相关文字记载,也不能考证这种玩法的出现时间,于是我们穿越一下,穿越一下……)

近几年的天候都热得不同寻常,暑日早早便来。未及六月已经热得人从早起便昏昏沉沉,午时除了田间根本见不到人影。六月初周瑜带着周尚周峻等亲眷暂时移居到湖边的大片茅舍,几日后放楼船下水,在船上架起高高的锦杆来。

看到湖面上高高立起的锦杆,常在湖边捕鱼洗衣的少女们便奔走相告起来。转天清晨时候有人影攀上了锦杆的顶端,挂上织锦交缠五彩斑斓的绳索,慢慢向下延伸,直到离船舷三四尺高的地方,穿进绘满水纹的木板扎成秋千。到傍晚,周瑜带着周氏所有少年人在湖边设坛祭神,两旁的树荫漫漫里躲了不知多少来偷看的姑娘。

周尚叹息:“可惜国丧未除。”

从人轻笑两声,“即使国丧已除,他的心思恐怕也不在这里。”

周尚看着周瑜在众人簇拥下起坛祭香,笑眼弯弯地派人入城分发请帖,将这话题带过了。

待孙策应邀来赴周瑜的水上之约时,楼船已下水四艘,两架秋千高高立在船舷之上,随湖水涌动微微摆荡。周瑜正全身湿漉漉在甲板上沥干头发,见孙策到了便开口相邀:“往年都是晖兄带我玩这个,不知兄长有没有兴趣?”

孙策转头去看,已另外有人登上秋千摆荡起来,缠有织锦的五彩绳索几乎摆平,那人摆荡及至最高处时突然松开绳索飞跃而出,化身流星般展身投入水面。他双眼一亮,“这个好玩!”

“虽然好玩,但毕竟危险,兄长还是小心些。”周瑜道。

孙策粲然一笑,解开衣裳便登杆去了。

烈日炎炎,即使水边凉快,太阳也要晒得人头顶都融化。饶是如此,还有不少女子守着木盆执着皂角顶着烈日洗衣裳,只为凑他们白日投水飞秋千的热闹。寂寂一冬忙碌一春,她们确实有段日子没见到这些飒爽少年了,尤其孙策周瑜十五六岁正在长身体,身量飞一般的拔高,褪去冬衣后显露出的纤瘦体格非常好看。少年人玩闹起来的笑容又格外灿烂喜人,干活时有这般热闹可看,纵是被毒辣日头晒着也值得。

孙策从小玩惯了水,夏日外衣下只有层短打,赤脚踩在秋千板上被微风拂过小腿,清凉舒爽得整个人都要飞起来。此时双膝一弯,那架秋千慢悠悠地荡了起来。

湖面本就有风,秋千摆荡时风更大,与绳索缠绕在一起的锦布很快被风牵扯着飘荡在空中,自岸边看,只能看到那些锦布中间几乎被遮挡殆尽的少年人纤长的影子。一次落下时,孙策向旁边喊了句什么,另架秋千上周瑜很快追赶上来,两人的身影在天空中往复交错着,不断将自己推高,再推高。

几乎飞到了云朵之上。

突然,向前荡至最高的孙策松了手,纤长影子伴着秋千回落时拉开的五彩锦布滑翔,坠落,鱼跃龙门似的投入水中。

一瞬间,岸边细微的惊呼和零散的掌声都听不见了,孙策整个人被黏着上来的沁凉湖水裹满全身,原本潺潺的水声此时都变成了涌进耳中的混浊咕哝。他整个人在水中下滑,不断下滑,直至湖底有一股力量重新将他推向水面。孙策花了些时间才找到方向,而后扬头,睁眼,甩脱缠在耳边的咕哝声冲破波光粼粼的水面一跃而出。

痛快。

片刻后另一次入水声在他斜前方响起,没入水下的影子动作快得孙策几乎来不及看清。周瑜出水更快些,漂在水面抹抹脸上流淌不停的澄澈液体,向孙策笑问:“如何?”

“真痛快!”

“可惜跳得还不够远。”

孙策打量自己出水处与周瑜入水处的距离,又转头望向高高架在船舷的秋千,展颜一笑:“这有什么,再来!”

夏日午后,无数年轻的身影轮番踩着水秋千在天空中飞翔,在广阔湖面上画下无数水花。

他们的每个影子都光彩熠熠,如日中天。

“踩在秋千上看似轻松,倒比凫水还累得多。”孙策说。

他们在湖边早出晚归地玩了许多天,中间孙权孙俨也来凑热闹,可惜还来不及掌握诀窍便被水面拍得鼻青脸肿哭着回家去。又一次爬上船舷,孙策觉得全身力气都被湖水消耗殆尽,便躺在甲板翘着脚,悠哉悠哉晒起太阳。

“歇会儿。”他又说。

周瑜早已上船休息,此时见孙策也累得爬上甲板再不动弹,便举一杈烤得焦香的鱼到他鼻尖晃两晃,“兄长不饿么?”

孙策累极,只抬了抬眼皮道:“周公瑾,现在莫招我,否则我恢复体力有你好果子吃。”

“好果子尚未得见,烤鱼倒是有一条。”周瑜笑眯眯的。湖中产鱼鲜香,最佳烹饪之法自然是熬汤,可夏日炎热再捧一碗热汤未免太过折磨,便将鱼涂抹盐巴等物,烤熟再吃。鱼皮焦香鱼肉鲜嫩,佐以淡薄甜酒,即使冷了也是无上美味。

孙策眯眼瞧着周瑜才吃几口便跳起来,直嚷“分我一半”。周瑜避之不及被孙策扑了正着,烤鱼也遭这小土匪抢去。还不算完,孙策拿了烤鱼索性赖在周瑜身上不肯起来,道是“夺食太累,吃完才动”。周少爷挣扎半晌都没能逃出来,又热得满身汗,索性由他去了。

吃完烤鱼的孙策拍拍肚皮,“还是饿。”

他们正长身体的年纪,兼之这几日累到极点,两人共食一条鱼自然是谁都吃不饱。周瑜唤人送来豆饭菜肴孙策却又挤不出食欲了。孙策道:“想吃鱼。”

“现下只有这些,等鱼钓上来烤熟你早饿死了,没得挑三拣四。”周瑜说着,塞给他木碗竹箸,“眼看也没体力玩秋千,用过饭我们去湖心钓鱼如何?带上香料盐巴,新鲜的湖鱼腌制烤熟了便能吃。”

孙策一跃而起,“好!”

午后湖边阳光虽盛,船头伞盖下却只觉湖面微风习习,吹得人昏昏欲睡。孙策酒足饭饱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再睁眼他们所在的小船已然离岸,慢悠悠向着湖中央一座小岛滑行而去。旁边周瑜搂着酒瓮睡得正香,撑船和执掌器物的从人见孙策醒了,引他去选鱼竿饵料,留周瑜独自在甲板上睡个饱。

到周瑜醒来已经日薄西山。小船停在湖心岛旁以麻绳固定牢靠,船舷伸出了几块木板做登岛之用。岛上茅屋矮亭里从人已在生火造饭,船上船下各自忙碌唯独不见孙策的影子。

周瑜有些懊恼地抹着脸,该尽地主之谊的人将客人拉来岛上居然自己睡过了头。虽然从人也会提醒孙策这岛屿附近下水危险,但终究是他这主人失职在先。岛上一览无余,周瑜便整装在船上找。巡了一圈,才在船尾飘飘荡荡的夜灯下看见懒洋洋躺在甲板的孙策。

此时他靠着船舷支一钓竿,叼根水草枕起竹篓等鱼咬钩。

周瑜问:“兄长在这里钓鱼,难道不吃晚饭么?”

孙策拍拍枕下竹篓,里面立刻传出鱼儿在内跃动相互拍打的声音来。孙策一笑,“烤鱼。”

周瑜叹息,“那也要将鱼送去清理腌制过才能烤。况且船小年份也浅,在船上生火危险。”

“不急。”孙策说着,挪动身子给周瑜让了个地方,“你来看。”

与他并肩躺下,周瑜仰着头,顺他所指方向看去。那是船尾的凉伞下挂着的夜灯,此时刚刚点亮,灯火如豆,被灯盖压住的火光映在伞底变成一个暖融融的圆环格外好看。但这并非全部,孙策道:“待天色暗下来会更有趣些。”

彼时灯光不但映于伞底,还会被船下不断涌动的水面反射上来,始终暗着的圆环中央便会出现水面涌动的波纹,星星点点,时隐时现,如落风流云,入画一般。

“从前倒没注意过这个。”周瑜说,“总忙着其他事情,连眼前的美景都忽略了。”

孙策半晌没有应声,忽而又说:“庐江真美。”

听闻这话,周瑜就想起孙策在书信中与他夸赞荆襄洞庭、思念徐州下邳的话语来,轻笑打趣道:“兄长眼中广袤河山,有哪里不美么?”

“当然没有。”孙策坐起来,双眼晶亮,“我想把每个没去过的地方都走一遍,历尽山川秀美才算不枉此生。”说完,仍旧双眼亮晶晶地望着周瑜。

周瑜被他望得别扭,问道:“兄长看着我做什么?”

孙策笑,“饿了!”

周瑜微愣,任由孙策站起身一手提着竹篓一手拉起他,往岸上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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