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宿烟雨寒

2020目指《寒雨连江》!

【江风云暮】章二•初平年少 02

庚午年正月改元初平。关东诸郡起兵,举袁绍为盟主,共讨董卓。

同时,孙策徙母至舒。

船队自洞庭口沿江东去,至迎江转北,而后水陆兼程进入庐江郡。百余匹马、数十乘车蜿蜒于山野驿道,轮轴碾压声音不绝于耳,几乎盖过了车盖下缀着的铜铃响。

孙策与周瑜同乘一车,两个人都穿得毛茸茸的,绽开的风毛随着车驾行进微微摇动,扫在他们昏昏欲睡的脸上。孙策伸伸手脚,转身遥望着不知隔着多少辆车上已经睡得横七竖八的孙权孙俨和满脸劳累的母亲幺弟。车驾间距离太远,他在前喊话,后面的人都未必听得清。

“有必要这么大张旗鼓吗?”孙策揉了揉被江风扫得几乎僵硬的脸。

周瑜淡然一笑,“迎贵客入乡,非要有这样的排场才对得起破虏将军和我周氏几代官宦仕族。”说完又叹息,“可惜年前晖兄带人北上洛中迎援堂伯父,他的千余门客都不在家,舒城滞留的车马有限,委屈兄长一家。”

思及尚生死未卜的周晖,周瑜的神色便有几分黯然。孙策一把抓住他手腕,“愁眉苦脸做什么,若是稍后到了舒县,他已在堂上等你归家,我可要好好嘲笑你一番了。”

周瑜默算着时间,“计算脚程,晖兄只要不在洛阳耽搁,合该比我们先到家。若真如此,借兄长吉言……”

铃声沿着驿道一路北行,舒城渐近。

方入城,周瑜便下令停住车马。孙策睡得迷蒙,感觉车驾突然停下正要问是否已经到了,却不想一睁眼就看到街边坊墙内外树得高高的魂幡。素白的帛布蔓延在舒城宽阔的街道,似乎将整座城池都涤洗得再无颜色。

即便国丧,也不会有这么重的祭礼,更何况这样的白色几乎覆盖了舒城的所有街道。

孙策转头去看周瑜。早一日还能与他有说有笑的挚友此时也仿佛被魂幡洗脱了脸上的最后一点血色,摇摇欲坠站在黄土铺垫的道路上。

周晖死了。

并且,死的可能并不仅仅周晖一人。

“周瑜。”孙策唤了一声,却不知该与他说些什么。

面无血色的周瑜僵立须臾,转身返回车上吩咐继续行进,又笑着安慰孙策道:“兄长不必担心,我前往长沙之前便已经准备停当,现在就带你们到住处安顿。”

孙策皱起眉满心疑惑担忧地望向他,抿紧了嘴角不说话。

孙氏一家被安排在宽敞洁净的院落中住下,迎接他们的仆妇从人俱是全身重孝。孙策看着周瑜没事人一样将所有都安排停当,在周瑜出门登车离去时向母亲表明去处便一跃挤上周瑜车驾。

周瑜吃惊,孙策道:“我与你堂兄也算相识,去拜祭拜祭。”

车驾缓缓前行,周瑜先是呆坐半晌,又突然醒悟似的开始脱解自己身上的诸多配饰。环佩帛带皮草冠饰,七七八八塞给孙策捧了满怀。孙策看他渐渐将自己打理成素服薄冠的样子,居然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惟有马蹄踢踏,铃声幽远。

及至周晖家中才知亡者大多已入殓,北方仍旧有送灵的车马将死者尸身源源不断送返庐江。因为死者人数众多,周晖孀妻差人在城北另辟一块平地停棺,殡所也设在那里。一里之外都能听到其间哭声恸天。

从周晖北上的门客足足千余人,竟无一个活着回来。

“董贼……”

陆康闻得周晖讣闻已经亲访吊唁,比风尘仆仆归家的周瑜到得还早些。两人便在哭声中致礼寒暄。

临走时,陆康难得亲密的拍了拍周瑜稍嫌单薄稚嫩的肩,“庐江定能长治久安,节哀,将养生息,不愁无复仇之日。”

孙策看着周瑜默默躬身致谢,又在陆康盯着自己时祭出一脸客套笑容。周瑜介绍道:“这位是孙策伯符,其父是曾解世兄宜春之围的破虏将军。因关东起兵战乱频繁,瑜迎孙氏家眷来舒小住。”

陆康的目光只在同样躬身行礼的孙策身上多停留了一瞬,“有其父必有其子。”

两位少年送陆康走远,避开从人们的眼睛,孙策撇嘴,“不道谢也就罢了,阴阳怪气。”

“陆翁他……”周瑜欲言又止。恰好孙策转头看见他满脸为难,大义凛然拍了拍胸脯,“我不与他计较,你也不用为难。还有,董卓的事情我今晚就写信给父亲告状!”

周瑜被他的大义凛然逗笑,一瞬又红了眼圈,在陆康面前一直忍着没流下来的眼泪挂了满脸。

从今后,庐江周氏,他为主。

突逢大难周氏倾颓,被周瑜迎来舒城小住的母子五人成了他自此以往最坚实的后盾。而在遥远北方兴兵讨董维护汉室的破虏将军孙坚,是这重后盾背后更加坚实的靠山。

不可动摇的靠山。

这位靠山的长子借了周瑜的坐骑,趁周瑜还守丧的时候每日往来舒城内外,不过三五天功夫已经将周边摸得熟透。之后他便偶尔造访周瑜守丧的屋舍,对周晖略尽哀思。

孙策蛮喜欢周瑜这位堂兄,周晖肩任庞大家族却不十分因循守旧,虽然与孙策也曾经发生过冲突,但在他们相同的肆意张扬不拘小节面前,这点矛盾又算得什么。与之相较,周瑜初掌家事,时时紧张小心谨慎的样子便逊色多了。

逊色得,似乎连孙策与他初识时候见过的锐气都被过分的小心翼翼抹杀殆尽。

这日孙策再次登门,周瑜尚未来得及招呼便嗅得一股淡淡香甜。不该出现在这间屋舍中的香甜让他猛然转身,只见孙策已然自发寻个软垫坐下,捧一对烤至熟透焦黑的毛薯吃得正忙。见周瑜回身,孙策递上一只毛薯,还散发着腾腾热气,“才烤熟还热着,你守孝忌鱼肉荤腥,吃毛薯总是可以的吧?”

“我……”周瑜语结,半晌之后才忆起自己家里是没有这种东西的,自然给客人也不会安排这样粗糙单薄的食物,问道:“你这两个……从哪里来?”

孙策答:“来时城外看到人家院子里堆着很多便拿了两个。烤熟后一路藏在衣服里带来给你的,再不吃真的要冷了。”

闻言周瑜大惊,“那是给流民过冬的屯粮,你……”

近年时事动荡战乱不断,流民随处可见。庐江虽平宁富庶,却也不能毫无节制收留这些异乡来客,只在每年隆冬时节于各家院落放置些许屯粮由流民自行取用。这些粮食既少且糙,只能勉强果腹,与周家看来,绝不可能用以待客。而今孙策却捧着个毛薯吃得香甜,周瑜像是被人一耳光扇在脸上。

“是瑜待客不周……”

“并没有,只是好久没吃这个东西有点想念。”孙策说着又吃几口,薯肉温热松软香甜,在隆冬时节确实是果腹暖身的上品。

“如果兄长想吃,瑜可以差人送去。”

“往复传话太麻烦。这些摆在路边的我随手就拿了,省时省力。”

周瑜抿唇,默然不语。

两人相对无言良久,孙策停下动作,举着已经吃去大半的毛薯盯紧面色不佳的周少爷。周瑜依旧皱着眉抿着唇,见他盯紧自己,不好继续沉默下去,便低低一叹:“总之是我待客不周,兄长见谅。”

“难道不是我有错在先么?”孙策问。

周瑜微愣,一时又哭笑不得起来。

孙策一家迁居舒城后,虽然另辟院落居住但毕竟是在异乡为客,饮食起居多由周氏关照。孙策放着周家满仓满谷的精致粮食不用,跑到城郊摸流民的干粮吃,不啻是在打周瑜的脸。

无论孙大少再怎么张扬跋扈不拘小节,这些规矩道理他还是懂的。

从前守得也还算滴水不漏。

周瑜叹息,从前。

“兄长明知道……为何?”

孙策说:“我是偷偷拿来,没人看见。”言下之意,还算保全了周瑜这个一家之主的颜面。

周瑜愈发无奈,“这是在戏弄我?”

有错在先的孙策扬起头,“自然是在教训你。继续这样下去连小权儿都能欺负你了,哪有这样死气沉沉瞻前顾后患得患失的一家之主?”说完也不等周瑜答话,将手上的半个毛薯吃干净,完整的一只塞回怀里,抹抹嘴巴便起身走人。

只留周瑜在飘满毛薯香甜气息的的屋舍中发呆。

死气沉沉瞻前顾后患得患失……么。

周家确实不该是这样的,不但从前的周晖、周忠及至更祖辈的一家之主不会如此,即便周瑜自己,在继承家业前也绝非这样过于谨慎以致止步不前的人。他只是太怕周氏倒下,那样庞大发达的家族如果倒在他的手中,周瑜绝对没脸见死去的父兄了。

只是,这样庞大的家族绝不是单纯小心翼翼就能够支撑起来的。

如今庐江周氏的长辈或死、或被扣留于洛阳、或不知所踪,子侄一辈人丁凋零,又与渐得民心的陆康共居于舒城。无论怎么看,都不该是周瑜裹足不前的时候。若迟迟不能立威信于乡间,尽早收拢民心,恐怕周晖的旧言就要成真。

“舒县,再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舒县。”

打点仪容,周瑜披了一条大氅起身出门,推门举步几乎撞上正迎面而来的孙策。周瑜站定,端足了一家之主的架子,“未曾照料好兄长一家的饮食起居,确实是瑜待客不周。稍后会将各色谷物屯粮各取些许送到兄长家中以备不时之需。但街边余粮是为流民所设,取自乡民仓中,即便周氏也不能随意征用。兄长是否介意陪我前往,将‘借’来的粮食还清?”

孙策一笑,“自然。”

供给流民的粮食本就无人看管,多了少了也没人在意。丢了粮食的农户见周瑜亲往还当出了什么大事,一听只是孙策拿他两只毛薯尝鲜,即刻劝周瑜不必在意,三推四扯下才收了周瑜递来的铜钱。

“他初至庐江,”周瑜扭头看孙策一眼,弯起嘴角,“从前的居所乡野穷困没吃过这个,打搅你们了。”

那农户满脸惊诧,望着周少爷口中从长沙乡下来、连毛薯都没吃过的破虏将军之子,颇为怜悯地点了点头。孙策也是目瞪口呆,他横行徐、荆两州数年,居然就变成见识短浅连毛薯都没吃过的乡野小民。

周瑜犹在说:“瑜尚在为晖兄服丧,对客人照料多有不周。若日后孙少爷还想吃,我会先遣人来买,再不会出现这等不问自取、鸡鸣狗盗之事。”

……

“你说谁鸡鸣狗盗?”返程路上,孙策愤愤踢一脚路边荒草,“好心点醒你,污蔑我未见过世面也就罢了,竟然还骂我。这是受人恩惠该有的态度吗?”

“不告而取谓之贼,概以鸡鸣狗盗也不为过。兄长大恩周瑜在这里拜谢,但是不拘小节的毛病还是得改改。”周瑜道,“匪性人人皆有,但总不会人人与贼同流合污。”

孙策挑眉,“若是匪类,你便能同流合污了?”

周瑜思量片刻,轻笑,“可以。”

“既这样,快来与我同流合污。”孙策说。

闻言周瑜转头,正想问如何才能与他同流合污,却险险撞在孙策塞来他面前的毛薯上。那团黑漆漆的东西被孙策举在手中,在这样滴水成冰的天气里竭尽所能蒸腾着热气。

“刚刚拿去热过,一路揣在怀里带来的,烫坏我了。”孙策边说边揉着胸口,周瑜要来看他烫得怎样又被他推开,毛薯塞进周少爷手中,“趁热吃,别浪费我一路辛苦。”

两人便坐在路边干净地面,周瑜将毛薯一分为二,其一递给孙策。

热气一瞬间更加汹涌地蒸腾开来。

周瑜卷着衣袖,有些小心翼翼地咬下。

香气扑鼻,薯肉松软,很甜。

很甜。

甜到眼泪的咸涩味道已经流到嘴里许久,周瑜才猛然发觉似的擦了擦被打湿的脸。惊觉时孙策也看向他:“有这样烫?我都还没哭。”

“不是烫,我……”一时之间周瑜也说不清这些莫名其妙的眼泪从何而来,匆匆三两口吃掉手上的毛薯,扯着衣袖擦起不知流了多少的眼泪来。冬日衣料厚重粗糙,他擦得脸颊有些发疼,“擦干净了吗?”

孙策盯着他的脸,扯着自己的衣袖帮他擦了擦,又擦了擦。

“你还是说被我气哭了比较可信。唉,你世兄我大人有大量不介意多做一次坏人。”

“嗯。你还有铜钱吗?”周瑜问。

孙策不明所以摸了摸自己还算丰厚的家底,“还有不少,怎么?”

“再去换些毛薯。这几日阴寒,守丧时吃的却少,我简直又冷又饿。”还在长身体的少年一本正经要求起来。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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