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宿烟雨寒

2020目指《寒雨连江》!

【江风云暮】章二·初平年少 01

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致酒行》

 

 

 

回到舒县的日子并不安稳,至少不如周瑜想象中的安稳。

自周珞过世,周异的身体便每况愈下,虽有妻子无微不至照料却仍两三年间病痛不断,甚至几次起了告病还乡的念头。到皇帝下令修复南宫时,周瑜频繁往返舒县洛阳间的生活,以扶父亲灵寝返乡告终。

父丧斩衰三年,周瑜素服守孝二十五月之期未满,国丧的消息便传到庐江。在宫闱中荒淫二十余载的刘宏正当盛年却一命呜呼,留下两个与周瑜、周峻年纪相当的少年稚子任人把控。十常侍祸乱朝廷已久,何皇后母壮子少又有何进在旁支撑,再加之董卓受诏入朝……周瑜虽在守丧间不多关心外事,却也从亲眷们多日来的长吁短叹中猜到如今洛阳的情势令人担忧。

周异已死,周氏却还有不少眷属在洛中任职,周晖的父亲周忠便是之一。

一日,周晖来到周瑜守丧的简陋房舍中,兄弟相对席地而坐,面上都没有半点笑意。

“小瑜儿转年便十六了吧?”周晖问。

“……是。”周瑜有些意外,素来疼爱自己的堂兄绝不可能连自己的年岁都记忆不清。思量片刻,他问:“晖兄此来,有事托付我?”这样说着,面上表情愈加严肃起来——他父亲丧期未满,外事一向由周晖代为关照,如今周晖一副有要事相托的模样登门,任凭周瑜如何稚气懵懂,也能猜到事关重大了。

“晖兄打算略作筹备后,北上洛阳。”

听闻这消息,周瑜脸色稍变,连连劝阻:“如今京中巨变,情势尚不明朗,晖兄三思啊。”

“正是三思之后,晖兄才来见你。”周晖道。他面前的堂弟身量拔高了,样貌也渐渐脱去幼时的稚气,为人端整处事得体,只消再一两年,绝对可以在家中独当一面乃至出仕为官。只可惜,恐怕周瑜再没有这一两年的时间可以用以成长。“父亲在洛中处境危急,我为长子必须亲往相应,否则,是为不孝。”

为人子者,怎么可能眼见父亲身陷险境而无动于衷。

“可是,董卓……”

周瑜虽然没有亲见那位受诏入京的少府,却在与孙策的往来书信中看到过挚友与其父对董卓的种种怀疑不安。而今董卓入洛阳大肆屠戮将官收敛兵权,掌幼帝以令诸侯,恰恰验证了那些几乎被他们遗忘的不安。这个时候周晖贸然上京,恐怕会凶多吉少。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样的事情晖兄并不少做。”

“可是……”

周瑜还欲劝阻,却见周晖一笑,“晖兄此来,可不是为了引你劝我龟缩庐江弃父不顾的。”

言词至此,周瑜心知是无法劝阻兄长,只好道:“晖兄有何事相托,尽管吩咐。”

周晖面容一整,难得一见的严肃端庄起来。

“我走后,周家、舒城、庐江便都托付给你了。”见周瑜吃惊之下又要开口,周晖抬手要他暂且听着,“周氏虽不算人丁凋零,宗族中能够主事之人却少,长辈又大多任职于外不便归乡。我不在时,惟你年近元服堪任宗嗣。即便只为周氏不致倾颓凋零,你也需担此重任。”

“……是。”

“陆明府虽为人耿直忠义,但终究并非舒县出身。他能郡治于此受民众爱戴,一为陆氏门风刚直不犯秋毫,二为早年平灭江夏蛮之乱时手段非常。于私,周陆两家可以世代交好互通有无,于公却要把持分寸。他尚有江南吴郡可以栖身,我们,却只有舒城一地了。”

周瑜咬着下唇,“我明白。”

“若晖兄回不来,代我照料好内眷子侄。小瑜儿虽然年幼,却再也没有顽皮撒娇的机会了。”

泪水已在眼眶中打转,周瑜哑着嗓子抬头,“晖兄还有其他交待吗?小瑜儿即便舍命,也为兄长做到。”

周晖摇摇头,“你要珍重自己。周家经不起更大的变故了。”

哽咽两声,周瑜终于哭倒在兄长怀里。

“小瑜儿,如此不吉利,晖兄还没死呢。莫非不想我平安归来?”

“晖兄定要平安归来。”

“我倒不担心自己,只担心小瑜儿年幼,能否掌好这个家。”

抹抹眼泪,周瑜由他怀中爬起,仍旧跪坐席上,又恢复之前严肃端整的模样。沉思半晌,低声问道:“晖兄可否晚几日动身?”

周晖笑着拍拍他尚嫌稚嫩的肩膀,“给你三五日时间打点准备,待家中安排妥当,我再走。”

 

近年天候温暖,董卓入主洛阳之后长沙的第一场雪却来得格外早了些。

孙坚沐休在家拆看冀州来的书信,袁绍发来的应该不是他最想要的消息,但确实是他等待已久的消息。不久长子孙策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冲进来,身后还挂着两个跟屁虫。

三兄弟齐齐跌在孙坚案前,孙策抬头,“父亲……”

“想都别想!”

孙策僵住,“我还什么都没说。”

“待仲谋满十岁,我自然放你出去。”孙坚说。届时孙策十七,与他初露头角句章平乱时一样年纪,最适合在烽烟血雨中征驰打拼的年纪。

闻言,孙策即刻回身抓住了还在与三弟互殴的孙权,提到空中一抖再抖,“快长大快长大快长大!”

孙权扁着嘴,挣不脱兄长的手,又碍于兄长淫威不敢哭出声来求救。万幸此时有人进来通报孙坚:“庐江周氏的访客到了。”话音未落,孙策已经丢开弟弟蹿到父亲身边去。

“今日有庐江周氏的访客来?”

孙坚看一眼长子,默默收拢了手中书信,“周瑜。”

孙策便风一样地消失了。

长沙繁华,虽然不如洛阳室第向往家家充积,但是城内外车马数量也算惊人。像今日这样车驾盈门到拥堵的状况孙策还是第一次得见。冠盖纷繁下,双辕马车停在孙坚私宅的正门,车夫牵着五彩麻线编织的缰绳让车驾稳,穿得一身毛茸茸的少年自车架一跃而下,一面整理仪容一面笑着朝孙策奔来。

待他拨开扫在脸颊的长长风毛,孙策才能辨识与记忆中只有七分相似的少年面庞。

“周瑜?真的是你?”

远道而来的少年向他深深一礼,“经年不见,兄长不记得我了。”

数日前来自庐江舒县的拜帖直接送到孙坚手上。孙坚并不认识周瑜,只对妻子口中逊而知礼的世家少爷有几分单薄印象,当然更多的是——喜欢跟孙策泡在一起的混小子。

知子莫若父,他太了解自己儿子喜欢跟什么人打交道。

是以周瑜这样礼数周全严谨端庄的出现,就让孙坚眼神里平添了几分玩味。

这份样子能装到几时呢?

孙策追问着周瑜来时为何不在信中通知他,孙坚大手一挥吩咐长子出门弄些野味回来招呼贵客。听到这个命令,上一瞬还口口声声“枉我真心待你”纠缠不休的破虏将军大公子,下一瞬便抛一句“你欠我个解释”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犬子顽劣,见笑了。”孙坚说着,将周瑜带到起了铜炉的室内。

周瑜垂首,“兄长直率豁达,瑜……自幼便很羡慕。”

又寒暄几句,谈话方进入正题。

“年关将近,瑜顺路将年礼也一并带来了,礼单请明府过目。”

周瑜的从人送上织制精美的帛卷,孙坚着人收好,并不打开看,只道:“说正事。”

周瑜于是不再遮掩,“瑜此番前来,专为邀明府妻子往舒城小住。事关明府君家眷,而今舒城事宜都由侄儿一人操持,故亲往相邀。瑜年幼,如有唐突之处,还请明府君见谅。”

孙坚扬了扬眉毛,“请孙策何至如此兴师动众。”

周瑜踌躇片刻,“邀兄长登门只是其一,为顾及明府君伉俪的思子之情,邀母子同往相互照拂,明府君也能稍安其心。”他仔细斟酌着词句,“二则江淮一带战损甚少,陆氏仁而重德义而爱民,战事波及前将妻子移居庐江由周、陆两家看顾,日后明府君北上也可无后顾之忧。”

孙坚慢悠悠将视线由面前碗盏转到周瑜脸上。他自幼养尊处优样貌白净,却眉眼凌厉英气逼人,做出谦和的样子格外讨人喜欢。

讨人喜欢、逊而知礼、喜欢跟孙策泡在一起的混小子。

孙坚的手指从盏沿滑过,状似不经意转开话题:“太尉在洛中还好吗?”

晚饭后孙坚安排周瑜一行住下,人马车驾太多,折腾了许久才算真正安顿下来。这期间孙策偷空去与周瑜叙旧,到掌灯时分又被孙坚叫到了跟前。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孙坚脸上难得出现犹豫不决的神情,孙策坐在父亲面前,斩钉截铁:“我去。”

孙坚皱眉,“你自己要去便去,没人拦着。但你母亲弟妹难道与你一同涉险?”

“父亲对陆氏有恩,我又与周瑜交好,我们迁居舒城怎会犯险。”

提及那一份不大不小的恩惠,孙坚更加叹息,“陆岚领这份情,陆康却未必肯受我们越界征讨的恩惠。再说,周瑜口口声声只是迎你们往舒城代为照料。在我面前尚不坦白,我怎么放心将你们母子托付给他。策儿一向机警,这次怎么不担忧他居心叵测了?”

孙策“腾”地站起,满面受辱的激愤模样。孙坚毫不怀疑,若座上之人不是他亲爹,孙策的拳头早已经招呼过来。

“他父丧才满,家中长辈皆在外任职被战乱所祸不能返乡,仅有一个兄长也已经北上洛阳凶多吉少,只留舒城一门旁支庶子孤儿寡母,又是我的至交,为何要对我们居心叵测?”

静默良久,孙坚扭着脸摸了摸鼻子,“逗你而已,何必这么大脾气。”

孙策一噎,气呼呼又坐回席上。

孙坚道:“年后我便会起兵,确实需要先寻个妥当地点安顿你们母子。舒城并非最佳选择,但你执意要去,我也不多阻拦。只一点:若周晖当真回不来,董卓自然有我应对,你身为长子要妥善照顾母亲弟妹。别听说人家是接你到舒城游玩小住,就真当自己游学四方无事一身轻。周家尚不能全然信得过陆康,你更需多多提防。”

说话间孙策脸上已然由怒转笑,连连点头,“孩儿明白。”

孙坚于是打发他:“去吧,明日一早告诉你母亲打点细软,看周瑜如何安排,准备启程。”

“得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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