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云暮】章一•盛世京华 04
“嘘——”
周瑜伏低了身体，摆手要身后步步紧跟的随从离远些。他的眼神盯在一丈外草地里正竖起耳朵吃草的野兔。沉寂须臾之后，屏气凝神蹑手蹑脚挪着步子向它靠过去。他们已经跟了这只兔子足有半个时辰，自从暂时迁居下邳就玩心大起的周瑜盯紧它不放，罔顾随从一再提醒他们已经进入山林太深恐怕会迷路。
“小公子，天色不早，我们该回城了。”随从依然孜孜不倦劝说着。
周瑜再一次焦躁摆手，“我抓到它就回去。”
“可是宵禁……”
“嘘！”
或许是他们争执的声音稍大了些，原本只是警觉嚼着嫩草的野兔突然一抖耳朵，朝山林深处密布的灌木丛飞奔而去。周瑜跳脚，跟着野兔的影子往灌木丛中钻。随从拉他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瞬消失在灌木丛后。
那随从急了，忙嘱咐同行的马夫：“快回去告诉晖公子，小公子走失了！”说完也顺着周瑜消失的方向钻进密布的灌木丛里。他人高马大不入周瑜纤瘦灵活，一时卡在了枝叶中间不好脱身，待他一身划伤穿过那片灌木丛，视野里哪还有周瑜的影子。
“小公子——”
周瑜跟着野兔灰色的影子一路飞奔，穿过不知多少高高低低的碧草树丛，眼见野兔的影子越来越远时忍不住又喊了几声“别跑”。话音未落，只见一支箭挟着风声轻啸而来，“噗”地贯穿野兔的脖颈后钉入地面。
就在周瑜眼前。
受惊的周少爷脚下一滑几乎跌倒，想走前两步摸摸已经了无生气的兔子又被人抢先一步。
猎手提着箭杆将兔子拎起来。
放箭的孩子与周瑜差不多年纪，草草束着头发肤色极白，眉眼明锐鼻梁挺直，怒目而视时煞气逼人。身上白衣窄袖穷袴皮履都溅满了血，肩膀扛着一卷兽皮，腰间猎袋里鼓鼓的看起来收获颇丰。
他拔掉插在兔子身上的羽箭，甩甩残血才插回自己箭娄中，歪头瞪周瑜一眼，“看你穿得人模人样，也不像没肉吃，居然抢人猎物。”
周瑜亦瞪眼，“分明是你射死了我的兔子。”
那孩子扬了扬眉毛举高右手，那只血淋淋的兔子就被送到周瑜眼前。黑灰的皮毛殷红的血衬着小猎人雪白的脸色格外让人害怕，周瑜被他这一举一递逼得连退了两步，而后听他问道：“说这是你的兔子，你叫它，它会应你吗？”
死兔子自然是不会应人的，即便兔子还活着，那也只是一只被周瑜追踪了许久的野兔。周瑜咬咬牙，突然慷慨大方：“看你打猎辛苦，送给你就是。”
“多谢。”那孩子将兔子塞进猎袋，铁胎弓挂上肩膀转身就走，“你也早些回城去吧，晚些要宵禁了。”
周瑜瞪着他悠然走远的背影，愤愤哼了一声。
下邳国自永平年间始封，历下邳王三代，至今也有百余年。封疆王治下虽然算不上多么安宁祥和，但至少粮米充足衣食无忧，所以也养活了许多没有农田只能依靠武力以渔猎为生的人。周瑜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独自出猎，还是与他差不多年纪的孩子，况且他也不是非要那只兔子不可。周少爷略思量片刻也就当这事没发生过了——世道艰辛，一只肥硕些的野兔说不定足够三口之家食用整天。为生计所困，粗暴也是理所应当。
撇开这小小的插曲，周瑜理理衣裳扬声叫了一声自己的随从，却无人应答。
他钻过灌木丛后又追着野兔跑了许久，根本没去在意身边的随从是什么时候消失无踪。又喊了几声仍旧无人应答，周瑜抱着衣袖满脸苦恼。荒野山林里他不懂辨识道路，连下邳县城的方向都不清楚，万一错过宵禁彻夜不归必然要被周晖责骂。周晖虽然为人轻侠豪爽，但在族中威严十足，发起火来的恐怖样子周瑜见识过许多次了……
周瑜在他面前虽然得宠，但从来不敢恃宠而骄。
思及此，他又高声呼唤起随从的名字来。
忽然，距他七八丈外的一处草木动摇了片刻。周瑜喜上眉梢，又叫几声随从的姓名，“就知道你们能找到我的，再往这边走些，我在这里……”
冷不防一直染满血腥的手从身后探来捂住他的嘴，将人直接拖进后方更加茂密的树丛里。周瑜受惊挥拳去揍身后的人却被格开，惊怒之余尽力扭头，对上刚刚与他发生那段插曲的孩子的眼睛。
既黑且亮煞气逼人的。
野兽一样的眼睛。
“你不要命啦？”那孩子低声斥他一句，“怕它看不见你细皮嫩肉好填肚子么？”
方才的愤怒还未褪尽，周瑜被他这一斥之下又愤然起来，“那说不定是我家随从。”
“你家有绿眼睛长尾巴的随从？”那孩子拨开枝叶要他看清楚数丈外草木从中微微颤动的灰色影子，“还是从小养尊处优连狼都不认得？”
周瑜语塞。狼自然是他没见过的，从小到大也确实养尊处优。面对这样一只从前只在别人言谈中出现的巨兽周瑜也不免紧张起来，但是看他身边的孩子不可一世的样子就忍不住想回敬他些什么。转转眼珠，周瑜仰起下颌，“少爷不如你经验丰富，现在怕得很，你知道怎么对付它？”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连头狼都不认识，还想为难我？”
那孩子扬起眉毛，表情竟然比周瑜还嚣张几分。他拉住周瑜的手，牵着周瑜小心翼翼往更深处一株非常巨大的树下摸去。
树下有个空洞，深得足够藏一个孩子。周瑜被塞进树洞里，那孩子将身上的猎袋兽皮与一封短刃两块硝石一股脑塞在周瑜身边，抄起弓箭往旁边摸去。
“让你见见少爷的本事。”那孩子安排道：“我去引开它，你躲在这里，有什么意外就用匕首自保。尽量拾些枝叶点一丛火，有火那头狼就不敢靠近。我记得它在这附近也盘桓很久，看起来是走失了，不足为惧。”
听他言下之意竟然是要独自去面对那头猛兽，周瑜忙拉住了他手腕，“我说笑的，你跟我一起躲在这里等人来救就好。我堂兄见我走失肯定会遣人来寻我……”
“安心，”那孩子推开了周瑜的手，指尖搭上坚韧的牛皮弓弦，“我与父亲一同行猎的时候它恐怕还没出生呢。”语罢，将周瑜再一次塞进树洞里，回身向着躲在树从后蠢蠢欲动的猛兽拉满弓，一支羽箭便挟着风声飞出去。
树叶颤动。
周瑜至今没有看清全貌的巨兽因为剧痛嚎叫起来。
那声音愤怒狂暴得像是要撕裂整片山林，周瑜缩在树洞里掩着耳朵看见它巨大的影子窜动起来，冲向奋力跑开的孩子。
十来岁的孩子穿行于草树灌木间的影子像道光，很快消失在周瑜的视野中，紧随其后的是满溢暴怒的猛兽的影子。周瑜僵在树洞里直到身边连枝叶颤动的沙沙声都听不到了才垂下肩膀，揉起因为屏息太久隐隐作痛的胸口。
城外的山野广博，那孩子带着那头狼跑开之后就再无动静。周瑜小心翼翼收集着身边的树枝和叶片，用两块硝石点火。
春天的枝叶饱含水气，燃烧起来浓烟滚滚。
这树洞深而且隐秘，只需要一丛火封堵入口就能变成相当完美的藏身之所。周瑜掩着口鼻缩在树洞里，视线越过火焰和滚滚浓烟望向完全没有动静的山林。那孩子离开他视野已经足有三刻钟，这段时间里除了偶尔有鸟儿飞过，周瑜面前这丛火的附近没有任何声音。
陪伴他的只有湿润的枝干被火焰烤干的爆裂声。
周瑜偶尔从树洞里离开，在附近寻找树枝草叶添进火堆里。
时间流逝，周瑜躲在树洞里看着那丛火，同时无可奈何地看着天色逐渐暗下去。他努力保持那丛火旺盛燃烧着，既吓退山林里的动物，又能为来寻找他的人指路，那个孩子也好，他的家人也好，只身一人在寂静无声的山林里是他从未经历过的孤单恐惧。
忽然。
枝叶摇动的沙声由稍远处传来。
周瑜从地上跳起，抓着那孩子留给他的短刃。
枝叶摩擦声逐渐靠近。
天色已经擦黑，没有伴着火把亮光的声音必然不会来自他的堂兄，这样缓慢的靠近也不会来自身手敏捷得像道光的那个孩子。周瑜屏息握紧短刃，将自己浅色的影子缩进阴影里。
那种混乱的摩擦声越靠越近，近得几乎就在周瑜面前。
他从树洞里悄悄探出头去，一眼望见因为火光不敢靠近的庞然大物。
是那头狼。
狼的眼神狰狞，绿幽幽死死盯着周瑜藏身的树洞。它的额头正中还插着一支羽箭，箭杆近半没入颅中，散开的箭翎在它脸上投映下模糊的影子。它尽力伏低身体，还意欲攻击。
周瑜被它的突然出现吓得几乎惊叫起来，僵愣片刻，终于将视线由狼绿色的眼睛转移到它双眼之间深深射入的羽箭上。一定是那孩子的箭，或许就是他引开狼之前射去的那支。
而现在。
狼回来了，那孩子却没有。
握紧短刃的手心都被硌得生疼，周瑜咬紧牙，呼吸一次重似一次。他的眼睛又重新盯着孤狼那双绿幽幽的眼睛了，越来越凝重地盯着。孤狼似乎发觉自己的行踪已经暴露，向后退了几步，行动间有些摇摇欲坠。
周瑜突然跃起冲出树洞。
蓄势待发的孤狼也低嚎一声向他扑来！
火光微动，因为周瑜被风吹展的衣袖卷过最灿烂的焰苗。
从来都斯文有礼的周少爷大叫着一脚踢在孤狼眯起的左眼，身体越过那支深深插入狼头的羽箭，骑坐在栽倒的孤狼胸前。短刃用力向下，直没至柄。
一击命中。
那狼本来已是强弩之末，又给周瑜一刀捅在胸腹，当下连哼都没哼一声就命丧黄泉。周瑜却没发觉，疯了一样不断将手中的短刃拔出、再一次捅进孤狼的尸体、再次拔出……直到他气喘吁吁，下摆衣袖都被狼血染红。
狼死了。
他得去找找那孩子。
或许他只是受伤没有回来而已。
周瑜将短刃在孤狼的尸体上擦擦干净，退回树洞将之前那孩子留下的猎袋和兽皮都挂在自己身上，举一束燃烧的树枝往孤狼来的方向行去。
山林寂静，黑暗中的路途让人感觉格外遥远。周瑜举着的树枝不需很久就燃烧殆尽，他丢掉那些焦黑的树枝，脱去因为浸满鲜血格外沉重的外衣，回头望一眼已经越来越远的火堆和树洞，毅然举步继续向前。
“喂……”周瑜不知道那孩子的名姓，只好选了个格外失礼的叫法，“喂！你在哪里？狼已经死了你可以出来……”
他的身边一暗。
距离他很远的那丛火终于燃尽熄灭。
周瑜一愕，声音也抖了起来，“喂……你在附近就应我一声。我……我有点害怕……”
周围的山林依旧寂静着，日夜之交的黑暗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周瑜发着抖蹲下来，拼命用硝石想在自己身边再点一丛火，却久久没有成功。他的手掌湿滑，全是那头狼的血和他因为紧张而泌出的汗水。他缩在原地不敢再动弹，忽然又觉得寒气逼人，将那孩子留下的腥臊的兽皮裹在肩膀。
令人绝望的黑暗和寂静包裹住瑟瑟发抖的周瑜，他像只受伤的幼兽将自己完全蜷缩起来，尽可能地躲进那块兽皮里。这片山林入夜之后连风都没有，间隔很久才会有夜间觅食的动物踩踏落叶的微响传来。因为这样的寂静，才让恐惧来得更加深重，重得周瑜几乎无法呼吸了。
“晖兄，小瑜儿要死了……”他喃喃念着。
“要跟那个孩子一样死在这里了……”
不知在这样的黑暗和寂静里恐惧了多久，一些细微但是杂乱的声音向他靠了过来。周瑜受惊抬头，那些声音渐渐向他靠近，也逐渐由细微转向了可以辨识。那像是许多人或者动物共同行进时在满集落叶的地面上踩踏出的声音。周瑜依稀记得父兄曾经说过狼是成群行动的，暴烈凶残而且复仇心极强。它们失去一个伙伴，必定会向杀害它的人索取更多代价。
周瑜再一次握紧了短刃。
“我不怕你们。”他说。
但狼的嚎叫声并没响起，不久后周瑜看到了树林中由远及近的星星点点的火把，也开始有人的喊声夹杂在混乱的脚步声里。
“小公子——”
“小瑜儿，别害怕，是晖兄。”
周瑜即时从地上跳了起来，磕磕绊绊跑向渐渐朝他靠拢的那些光点，“晖兄——我在这里！”
立刻有人闻声将火把汇聚过来为周瑜照明。
走失了小半个晚上的周家小少爷扑进堂兄怀里。
周晖动用了他们在下邳能召集的所有人手出门寻找走失的堂弟，出发时听闻县城周边最近有孤狼出没几乎吓了个半死，如今见到周瑜还能跑会跳，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回了胸腔。他查看着周瑜被血溅染脏污的全身，“是否受伤了？”
周瑜却只抓着他衣袖不放，“晖兄，有个跟我一般大的少年，为我去引开那头狼，到现在还没回来……”说到后面，声音里几乎带了哭腔。
周晖讶然，立刻转头吩咐道：“快去找！”
周氏的从人们留下一队保护周氏兄弟，其他都各自散去寻找那个同样走失的孩子。
天色已黑自然不能回城，留下的从人便在之前周瑜藏身的树洞周围点起篝火准备留宿。周晖着人为堂弟擦净了手脸，拉着他在树洞中避寒。火光映着周瑜饱受惊吓而惨白的小脸，勉强烘出几分血色。
“晖兄，他是不是已经死了？”周瑜问。
周晖将他安置在自己身边铺好的皮褥上，盖一件单衣，“待他们回来自有分晓，你今晚受惊也够了，带回家我还要罚你呢。”
周瑜不敢再多问，乖乖合眼带着满身惊惧疲惫很快睡熟。
彻夜无梦。
一觉醒来已经天光大亮，树洞周围的篝火上烤着新鲜的野味。有从人取来了清水给周晖周瑜洗漱，而那孩子留下的所有东西则与孤狼的尸体一起被束上他们带来的独轮车。周瑜慢慢嚼着随从递到他面前的肉片，以眼睛清点他们身边的人数。
周晖带来找他的从人都在这里了。
他却没看到那孩子的影子，甚至连尸体都没有。
周瑜顿时没了食欲，奔到堂兄身边，“晖兄，那孩子找到了吗？”
“只找到几块勾破的衣料和地上几处血迹残骨。”周晖安慰似的摸摸堂弟发顶，“那孩子……八成已经不在了。”
周瑜僵愣片刻，大哭出来。
评论(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