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风云暮】章一·盛世京华 01
洛阳之水，其色苍苍。祭祀大泽，倏忽南临。洛滨缀祷，色连三光。
——《祀洛水歌》
周瑜生平第一次踏足洛阳城内是在光和五年。
那一春司徒陈耽遭免，袁隗继任。紧接着时任洛阳令的周晖上书请辞弃官还乡。纷乱廷议中有人举荐了周晖的叔父周异入洛阳继任此位。就这样，周瑜跟着赴任的父亲北上洛阳，迁居大汉王朝的繁华都城。
蹄印交叠，铜铃声声。
洛水之畔的春日来得比舒县稍晚一些，微雨过后绿柳绽新，与幼嫩的春蕾交相呼应，格外娇柔可人。这样的春花绿柳间，周氏出行的车队浩浩汤汤占满了整条街道。其间从人门客无数，载着洛阳春日独有的书墨气和脂粉香，转上洛水河畔。
已然卸任的周晖端坐马背，一改往日择大路轻纵马的习性，仗剑轻裘，引着身后的丛丛车马彳亍而行。周异接任后府上宾客盈门忙得不可开交，他这个闲人便择了晴朗春日，带着初入国都的两位堂弟出外游玩。
周瑜所乘马车在浩浩汤汤的车队中并不起眼，只是车盖旁挂下几簇桃枝，那是由舒城带来的已经近于开败的春花。他的兄长们宠溺他年纪小，任由他更换了所有车饰之后还留着这样的几簇桃花。
他望着远处影影绰绰的春桃新绿想，春华秋实，终究还是舒县的更亲切一些吧。
马蹄声突然靠近，周瑜转头，周晖已然退到与他的车驾并行，执着缰绳调笑他：“小瑜儿又在想家了。洛阳宏大繁华，在你眼里竟新鲜不过三日。今天一定带你去几个热闹地方，撩拨得你不想回家才好。”
周瑜嘟着嘴，愤愤。
另一边周珞亦打马转来车前，笑道：“晖兄不要被他骗了，只初来两日他能坐得这般安稳娴静，又怕在洛阳闯祸父亲救他不及。待再过半月，这小皮猴上房揭瓦也在我意料之中。”
“阿兄！”
周瑜稚嫩的咆哮声里，他的两位兄长相视而笑。
不多时，另有一骑飞驰而来，向周晖敬上手中花苞压满头的桃枝。周晖转手将之抛上了周瑜的膝头。那些花苞沉甸甸的，压住了周瑜覆在双腿的衣袖，让他费了些力气才能把那簇桃枝捧起端详。
周晖道：“衰败的事物终究要换去，残花即使只悬在头顶也观之不雅。同样是春花蕊吐芬芳，又何必把洛阳与舒县分得那么清楚。”
周瑜望向头顶那些花瓣已经枯萎颓落的桃枝，又看向自己手中鲜润可爱的这一簇。
含苞待放的，洛阳的桃花。
他抚着桃枝上静待吐蕊的花苞想，春华秋实，终究还是舒县的更亲和一些……吧。
忽而，街道拥挤起来。数百乘车淤积在原本宽阔的路面，无数年轻的、年长的；孤身前来的、带着从人的男子围堵在街上，一时间水泄不通。围堵街面的人大多持着笔墨帛简等，看似是在抄录什么。周瑜虽然好奇，但在车里踮起脚尖也只能看到被人海淹没的青灰石碑。
“晖兄，”他向周晖求助，“那是什么？”
周晖道：“那是当年蔡邕先生亲自书丹于碑刻下的经籍，受诏而制，有四十六碑之多。自熹平年间立碑之后便每日都有人慕名前来誊抄，日行千乘车。小瑜儿若是喜欢，明日我们带上笔墨帛简再来。”
听闻是经籍，周瑜的好奇就被打消了一半，再加之要亲自誊抄，他把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听到蔡邕名字时候的兴奋也不复存在，“每次犯错父亲都罚我抄书，等下次被罚再来抄这个不迟。”
周晖失笑，“蔡先生通经史，善辞赋，尤长于书法。旁人对他所撰石经趋之若鹜，多少学究有生之年都难以入京亲自品读誊抄，小瑜儿倒不稀罕？”见周瑜依旧苦着脸，他又道：“我倒曾亲手抄过几套，也有仿蔡先生笔体的戏作，虽然笔锋不及蔡氏精巧老道，但也聊胜于无，择一套赠与小瑜儿如何？”
周瑜眼神一亮，但瞥见周珞暗暗向他摇头，又苦下脸，“晖兄好意我心领了，但还是留到日后受罚时自己来抄。”
他七八岁年纪，自幼锦衣玉食养得十分圆润，苦起脸来也格外可怜些。周晖又调笑两句哄他开心，而后扯了缰绳唤人开路，穿过车驾拥堵人头攒动的街面便是他们回家的大道。
铜铃声起，双驾的马车载着周瑜跟上他兄长们踏尘疾驰的脚步。周瑜坐在车后，走出很远还回头望着那片接踵并肩的街道，直到看不见了才垂着嘴角摆弄他膝上的桃枝。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你仰慕蔡邕多年，真的就被四十六碑经籍吓退了？”周异一家入住洛阳新居，房屋还待修葺时周珞又带着弟弟出游。此时周晖已然返回舒县故地逍遥自在，皇朝岌岌可危的国都里，周瑜和周珞的父亲替代了晚辈的位置邻近朝堂与从兄相互扶持。周瑜依旧坐在马车上，看着车盖下新换的洛阳桃花听长兄说话，“自舒县来时还说要登门亲访。”
周瑜嘟起嘴，“自舒县来时又不知道他已然闭门谢客了。”
“鸿都碑又不曾谢你，怎么不去誊抄？”见他渐渐又要苦起脸来，周珞忙改口道：“不抄也罢，改日大哥亲自去摹一份送你，只别拿去交给父亲说是你罚抄的经典。”
周瑜立刻转出一张甜甜笑脸来，“放心放心，我留下自己看，不会交给父亲。”
“你啊，”周珞摇头叹气，“晖兄说得半点不错，你就是条恃宠而骄又滑不留手的小瑜儿。”
周瑜笑眯眯受了兄长这声叹息，又道：“待蔡先生肯见客，阿兄带我去亲访吧。”
“现在不抱怨蔡府闭门谢客了？”
“终归都在洛阳，要登门也方便些。”
“小瑜儿又喜欢洛阳了？”周珞转头，向他笑得眉眼和柔。
周瑜托了腮眯起眼睛，摆出个品评高下的大人模样来，“论山水，必然还是舒县的好些！”
这是他即将开始生活的城，市井交错贤士云集，虽然与庐江的峰显水深山青溪秀不同，但洛阳有任何其他地方都比之不及的琳琅纷繁。即使只站在市井之中也能够体会到，这是冠盖熙攘沿街的。
盛世京华。
在洛阳安顿下来不久，周异一家便开始筹备一件大事：长子周珞已届婚龄，洛阳城内适龄待嫁的官宦之女又格外多，几厢商议之后，周异伉俪为长子择定了新妇，问名下聘。一时间修葺一新的府邸里又显现筹备婚事的繁忙景象。
这种繁忙并没影响到周瑜，他仍旧是家中恃宠而骄天真烂漫的幺子。
周瑜的启蒙恩师是父亲周异，早年在庐江时父子两人每日相对口口亲传，甚至连周珞入郡中参选太学所习典籍也择其中简短的教授给他。而今周异在任上公务繁忙，周珞便携太学中的同学一并接下这个重任，时常带周瑜到他们对讲的习堂上旁听。偶尔几次周珞因为婚礼事宜要先行离席，周瑜便留在堂上与他的同学们共习典籍。
外人面前周家小少爷极尽斯文乖巧，聪慧可人，惹得一堂老老少少都对他青睐有加，学业上也格外照顾，有求必应，有问必答。
“再过几年，太学之中要多一位小博士了。”有人如此打趣道，“小瑜儿要效仿任延？”
新朝时任长孙十二岁名扬太学，被誉为“圣童”，确实是不少孩童的效仿对象。
周瑜却摇头，“瑜要向阿兄一样。”
众人闻言皆笑，“在你心中子璎竟然胜过任圣童么？”
周瑜仰首，眉梢眼角全是骄傲。
“自然。”
他的兄长是父亲引以为豪的长子，博学多才，秉性温柔，谦恭而孝。虽不像周晖从不掩饰自己的优秀傲然得锋芒毕露，却也出类拔萃，堪称儒门子弟中的佼佼者。于周瑜而言，这个可望且可及的偶像比那些在世人传诵中被概略为三五句话的前人可信得多，也可爱得多。
更可敬得多。
“若你再过两三年便入太学，岂不是走到子璎的前面去？届时还要望他项背？”仍是那人问。
周瑜思量片刻，软言反驳：“再过两三年阿兄自该应辟出仕，怎么会被我赶上。”
“如此，你不是终此一生都追不上他了？”
“这……我……”
那青年见难住了他便不再逗弄，由书袋里取出细细一束简牍，“为这份高心远志，世兄助你一臂之力如何？前几日听子璎提起他的小瑜儿仰慕蔡邕先生却无缘得见，甚为懊恼。此卷虽短，却是蔡先生亲笔，赠与心高志远的小瑜儿，算是太学诸生给你的见面礼，聊慰你一片慕贤之心。”
突然天降这样一份大礼，周瑜受惊连连推拒，却被兄长的同学们将简牍按在手里推不出去。
“兄长们一片心意，小瑜儿也不肯收吗？”
既推不出去，周瑜偷偷解开皮绳看一眼里面端正挺秀的隶字，勉为其难收下了。
及至傍晚时与兄长一并乘车回家，他低声说起此事，周珞沉吟片刻便叮嘱他准备回礼。听到“回礼”二字，周瑜又略有些后悔自己收了这份大礼，垂下头苦恼起来。从不知恼怒为何物的周珞噙着笑看幼弟为了回礼一筹莫展的样子，缓声问：“懂得人家的大礼不好收了么？”
“懂得了。”周瑜抬起头来，眼眶居然微红，“可是回礼怎么办？”
周珞抚摩他的稚嫩肩膀。
“你懂得就好，回礼阿兄自会帮你解决。只是以后万万不可再这样，阿兄救得你一时，却救不了你一世。”
临头大难忽而烟消云散，周瑜忙不迭点头应是，片刻又有望向身边的长兄：“阿兄，是不是应辟为官后就不能再留在家里？你若不在，我犯错又要被爹罚……”
“丈夫立世志在四方，周氏入朝为官已近百年，难道阿兄留在家里就只为你少抄几卷典籍么？”周珞笑他童言无忌，又道：“日后你也是要离家闯荡的，四百年大汉疆土千里，为人臣者总不会一世只在舒县与洛阳。只要记得无论仕途遥远又或娶妻生子，你我总归是骨肉至亲，阿兄总归是你的阿兄，即便落叶归根时也是要葬在一起的。”
闻言，方才还泫然欲泣的周瑜立刻又转出一脸甜甜笑容来。
“到时，嫂嫂也要与我们葬在一起么？”
“夫妻同穴，自然都要归葬一处。日后你娶了妻子，也是要一起的。”
眼珠转转，周瑜攀住了长兄的衣袖，“我的嫂嫂几时过门？”
总是落落大方的周珞提及自己将完婚的新妇时也不免赧然起来，敲一记幼弟额头，“到婚期自然会过门，你急什么？”
周瑜揉着根本没被敲痛的额头，笑得愈发粲然。
“阿兄害羞了！”
周珞的婚期转眼便至。周瑜始终没有弄清楚他的新嫂娘家是哪家，只知道是位与他兄长同样温婉娴孝的女子，送他的礼袋中有两支上好的紫毫笔和一只绣工精巧的金荷包。
这位新嫂的手很巧，时常做些新奇的小玩意佩在他们兄弟身上，周瑜爱得不得了。到她有孕不能再动针线，周瑜又迷上了缠着她给自己梳头。或许是爱屋及乌，在周瑜看来，嫂子随手束起的两把发髻都比旁人精心打理的整齐好看。
他本以为这样伴着兄长夫妇的快乐日子会一直延续到他的兄长离开太学应辟出仕的那天。
周珞突如其来的一场大病打碎了他小小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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