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宿烟雨寒

2020目指《寒雨连江》!

【江风云暮】章一·盛世京华 02

那天之前,一切看起来都还非常祥和宁静。

周珞刚刚出生的长子健康漂亮,回报舒县宗祠取名为“峻”,寓意崇高广博,是个全家人都十分喜欢的名字。自有了这个侄儿,周瑜便抛开了正养月不能出房门的嫂子,沉迷于追着周峻的乳娘逗弄还在襁褓中的孩子。周峻像他父亲,满月不久就学会盯着人安安静静地笑,笑得整个洛阳都明亮起来。

那天周瑜仍旧守着周峻的小小摇篮逗他开心。乳娘在旁将洗净晒干的尿布烫平,温柔笑着听摇篮边周瑜软糯的逗弄声和摇篮里周峻细小的笑。忽然有人来叮嘱乳娘看好周瑜和周峻,千万不要让他们靠近西边原本无人居住的小厢房。

消息来得突然,周瑜正玩得起兴也没放在心上。

直至晚饭时没有见到兄长,几番追问之下才知道被送到原本空置的厢房里休养的是突染恶疾的周珞。

之后周瑜再没见过他笑容温柔的兄长,只能从父母的愁苦表情和嫂子隐约的泪痕里看到周珞越来越差的情状。

这一年国中动乱,十常侍祸乱宫廷,盛夏大旱搅得人心浮躁,发生在天子脚下的小小疫情根本没有任何人重视。后来鸿都四十六碑立齐搬到太学讲堂外,完成自己这一使命的蔡邕终于不堪朝政黑暗逃出洛阳。再后来金城河改道,水漫二十余里,五原山崩……这些,都不在周瑜的关注之中了。

他焦急但是茫然地等着兄长病愈的消息,可最终等来的只是一副悬于门外的讣告。

洛阳令周异长子周珞,病亡。

未及冠的男子丧事从简,但停灵时许多周珞的太学同窗前来吊唁,接连几日灵堂中哭声从未停过。披挂齐缞的周瑜遥遥望着那些熟悉的、陌生的儒生,居然一滴眼泪都流不出。

曾送他蔡邕手卷的年轻人绕到周瑜面前,交予他一叠精致整齐的帛卷。

“子璎本想待四十六碑立齐,誊抄完整再给你,却不想……”

周瑜接过那一叠帛卷,压在手掌沉甸甸的。他僵立片刻才记得道谢,张嘴说不出话来,一揖及地。

“世兄还记得小瑜儿的心高志远,切莫辜负子璎的期望。”

“……请世兄放心。”

瑜定然不负阿兄期望,博学广闻,傲然立世。

那一夜周瑜都未能成眠。周珞留下的帛卷压在他心头像一块无论如何都移不开的巨石,里面还夹着旁人代周珞抄完的最后一卷。虽然同样字迹挺秀,都极力模仿着蔡邕端正挺拔的笔体,但他的长兄的温柔笔锋还是与同窗的潇洒俊秀相差不少。

两种截然的字迹让周瑜终于意识到,他温柔亲切的兄长,再也不会回来了。

周瑜把自己埋在入夜的阴影里,小小声地哭出来。

翌日往舒县报丧的回音传到洛阳,周晖专门派遣了人手往洛阳迎周珞的灵柩回乡。棺木才出洛阳城,勉强支撑的周异便一病不起,紧接着周珞遗孀拜别公婆返回娘家待丧期过后改嫁,原本和乐安宁的家一夕之间衰颓破败起来。

周瑜虽有心独立支撑,奈何年幼力薄,他的勤奋上进于衰颓的家庭而言不过杯水车薪。

他的母亲牵了他的手,细语柔声。

“母亲与你父亲商量过,待阿峻百日便送你们回舒县。你父亲病着,你们叔侄又年幼,皆是要人照顾的时候,母亲一人恐怕顾及不全。待回到家里千万听你堂兄管教,不得任性。父亲与母亲只有你了。”

周瑜抚着她的手臂,“晖兄一向待我很好,母亲不必担心。”

她摇摇头,“你们叔侄一对稚子,要人如何不担心呢……”

送周瑜周峻叔侄回舒县的车马行了近一个月才入庐江郡。本以为自己能接到周瑜叔嫂侄儿三人的周晖见到车驾才知晓周珞遗孀归家改嫁的消息。途中车马颠簸,见面时还在襁褓中只有乳母照顾的周峻已然病得奄奄一息。着女眷将周峻带去给医官诊治,周晖转身,一把接住失魂落魄几乎从车架跌下的周瑜。

“小瑜儿,有晖兄在,别怕。”

“晖兄……”周瑜只叫了一声便哭倒在堂兄怀里,“我没有兄嫂,阿峻没有爹娘了……”

 

舟车劳顿,周瑜回到舒县也恹恹地病了一段日子。周晖大多时间并不在家,由周瑜未曾见过几面的堂嫂照料他与周峻。这位堂嫂的脾性与周晖有几分相似,行事明快张扬,即便出入家中也是风光无限。又非常细心,每隔两日把周瑜和周峻所穿丧服换去洗濯熨烫,将卧病在床的周瑜发髻梳得整齐,不让为兄父服丧的这对叔侄身上显露出半点颓态。

“待身体好些,让晖哥带你出去透透气。近日外面桃树结果,医官着人来采桃仁入药,人来人往瞧瞧热闹也好。”一日,她这样说。

周瑜由窗子望出去,外面是周晖家中干净整洁的庭院,远处有舒县周围山峦郁郁葱葱的绿和点缀其间金灿灿的油菜花。

盛夏将至。

不知不觉间,他随父兄北上洛阳又回到舒县已然过去了一年多光阴。时至今日他仍旧觉得周珞的离世不像真的,恍惚间总认为他的兄长只是到太学讲堂习教,待夕阳西下又会载着满车铜铃声悠然归来。

“晖兄又出门了?”周瑜问。

堂嫂点头,“晖哥闲不住,不过五月丧期未满不宜远行,近日几次出门都未离庐江。或许今晚就该回来了。”

“晖兄的兴致总是这样好。”

“你十来岁年纪,难道不该比他更兴致盎然么?”这般说着,他的堂嫂取来夏日的轻薄外袍罩在他肩膀,扶周瑜下地,“出去走走。逝者已矣,生者总要过好些才能让他安心。”

周瑜拢好衣襟,踏出房门外。

初夏骄阳的光刮擦着屋顶铺得平整的瓦片洒下来,打在地上亮得晃眼。庭院里枝叶繁茂的一架紫藤下乳母逗弄着已经会爬的周峻笑得嘻嘻哈哈。院子里并没有风,周瑜却觉得有什么东西随着身边空气的流动从他身上游走了。

“堂嫂,我想去外面看看。”周瑜说。

他的堂嫂即刻安排从人为他带齐杂用物品与丧仪,持杖离门。

街外仍是周瑜所熟悉的舒县,富足和乐,虽为郡治,但半点不为周边作祟的江夏蛮所扰。周氏是舒县大族,迁居于此已逾七代,历百余年。周瑜走在街上,过往农户客商无不向他道哀问好。周瑜端持谨慎回着礼,沿家族聚居的大道一直向西,走到他们一家原本居住的宅院。

因为周异远赴洛阳任职,归乡的周瑜又寄居堂兄家里,偌大的宅邸空荡荡的,只有看守房屋的老仆居住其中。周瑜站在门前良久,终究还是没有出声唤人,默默转身回程。

这是他所熟悉的舒县。

却又不是他熟悉的那个舒县。

没有父母兄长,明明人来人往却让他感觉莫名孤寂的舒县。

忽而一阵马蹄声伴着马车上清脆的铜铃声由远及近。周瑜抬头,先是看到为众人簇拥的周晖素衣简冠策马而来,然后是跟在人群后浩浩荡荡的大队车驾。

他退到路边躬身行礼。

“晖兄。”

周晖下马拉起他,“身体好些了?我出门时候看你还昏昏沉沉的,怎么就跑出来了?”

“我……”周瑜咬着嘴唇,“我原本想去祠堂看阿兄。”但周氏家族庞大,周异一支的家祠已经迁去洛阳,周珞亡故后又还没逢大节日,旁支死者的灵位或许还没送入宗祠里。他隐隐有些害怕去那宽广的祠堂,担心在正殿里根本找不到他兄长的名字。

周晖了然他的担忧,将周瑜抱上马背,扯动缰绳掉头就走。

“你们先回去,我带小瑜儿到山下透透气,即刻回来。”

很快,周晖的马脱出那一队浩浩荡荡的车驾。周瑜坐在堂兄怀里还有几分惊讶,“我们去哪里?”

“去看你阿兄。”

说完,周晖将怀里小小的周瑜搂得更紧些,一夹马腹绝尘而去。

周氏的家坟在舒县城外一处临山傍湖的风水宝地,坟茔规整有序高低错落绵延数里。周晖在几十步外下马,舍马匹牵着周瑜步行,走了许久才到周珞稍显简薄的墓碑前。周瑜死死抓着堂兄的手,盯紧石碑上漆成墨色的篆字。

“听阿峻的乳娘说,子璎是恶疾而亡,怕疫情扩散,你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周晖说。

“阿嫂也没见到……父亲不让任何人去看他。”

就连停灵时周珞的棺木也钉得十分严实,连木材缝隙都是用桐油漆死的。为周珞入殓时所有人穿戴的衣物用具也即刻烧毁了,他们的父母想尽办法才为自己的长子留下一具完整尸身,没有让周珞与他病中接触过的那些器物一同付之一炬。

“但他留了整套誊抄好的鸿都碑给你?”

“是。阿兄没来得及抄完,最后一卷是另一位世兄代笔的。”

“这份大礼,你谢过他了吗?”

周瑜愣住,而后放开了周晖的手,行至碑前屈膝跪地,深深拜伏下去。三拜之后,周瑜直挺挺跪在周珞坟前,泪痕挂了满脸,“晖兄……阿兄会知道我在拜谢他吗?”

“当然会知道。”

“也能看到阿峻长大成人吗?”

周晖的声音沉下来,难得的凝重,“非但能看到阿峻长大成人,还会看着你娶妻生子成家立业。若是小瑜儿继续为他离世而昏昏沉沉荒废学业,日后不能成济世之才,到落叶归根那一日,绝无脸面见他。”

周瑜抹抹眼泪,拍净身上的尘土站起来,有几分不服气地撅着嘴。

“小瑜儿只是病了,不曾荒废学业。”

“既然如此,这几日拖欠的功课可要补上。”

原本忿然的表情顿时垮掉,“……是。”

评论(5)

热度(75)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